同學會的時間剛好是在方灼的休息日,只是酒店離A大有點遠。
約好是吃晚飯,嚴烈卻早上十點就到學校了,站在宿舍樓一層的停車場給方灼發信息。
方灼穿上鞋子,趕緊跑下樓去。
刷卡走出大門,還在找人。那邊嚴烈聽見動靜,從陰影處探出頭,朝她揚了揚手,粲然笑了出來。
嚴烈這個人,似乎天生就是屬於夏天的。清澈的眼神、張狂的性格、純真的笑容。極具年輕人的火熱和朝氣。意氣風發這個詞用在他的身上再合適不過。容易讓人心動,也容易讓人迷失。
夏天的風從停車場的另外一面穿過來,擁抱過嚴烈,又吹拂過方灼。
方灼走過去,抬手擋住光線,問道:「你來那麼早做什麼?」
「想見你啊。」嚴烈說,「你又不來找我。」
他帶了把遮陽傘,大步跨過去,撐開擋在方灼頭頂,將傘傾斜向她的時候,身體也靠了過去。
方灼問:「你不熱嗎?」
嚴烈很不誠實地說:「不熱。」
七月三伏天,A市的街道在太陽的炙烤下散發著令人難以承受的高溫。光是從水泥地面反上來的熱氣,就一陣陣悶得人難以呼吸。
兩人出門得太早,群里的同學還沒有動靜,他們只好先在附近閑逛。
要說哪個地方既可以免費吹空調,又不會被人打擾,應該就是書店了。正好學校圖書館不開放,方灼有部分資料還沒查找,索性跟嚴烈去了不遠處的新華書店。
時間還沒到飯點,書店裡有不少納涼的人。室內冷氣開得很足,一群市民靠牆而坐,低聲聊天。
一樓深處是嘈雜的小超市,順著電梯往上,二層主要是小初高教育相關的教材以及各種學習機,兩人粗粗掃了眼,一路去了三樓。
方灼順著標識找到自己想要的書架,蹲下挑了兩本,回過頭,發現嚴烈一直跟在她身後。
方灼抱著書,手指頂著尖銳的邊角,環顧四周,小聲道:「大庭廣眾。」
「大庭廣眾怎麼了?我是見不得人嗎?」嚴烈說,「我長得還行,給你當個掛件不丟人吧?何況我又沒做什麼。」
方灼低著頭,沉默片刻,說:「你在這裡,我沒有辦法看書。」
嚴烈這人的想法一向特殊,最擅長自我安慰。他笑了一下,揉揉方灼的頭,輕快地說:「好吧,那我去給你買杯奶茶。」
方灼拿著書走出去,找了個光線明亮的位置。
閱覽區已經被人坐滿了,她只能站在窗邊翻閱。
這本書的內容並不全是方灼學過的,她按照目錄上的標題,一目十行地查找自己想要的知識。
剛看見一個跟老師布置的作業相仿的調查,正要確認對方的策劃流程,就聽見前方有人叫她的名字。
方灼抬起頭,看向對面那個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的人,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她是誰。
女生扯扯嘴角,斜向上的唇角弧度和下沉的顴骨肌肉,讓這個尷尬的笑容多出了點刻薄的味道,她問道:「你在哪兒工作啊?」
方灼想起她了。手指在書籍處按了按,擔心將書壓得變形,又鬆開力道,回說:「我還在讀書。」
「哦,哪所學校啊?」女生說,「我之前聽誰說,在一家小超市裡看見你收銀,以為你在那兒工作來著。」
方灼不想回答,見對方站著不動,才沒什麼起伏地說了句:「我兼職。」
「哦。」
女生欲言又止,找不到話說,轉身走了。過了會兒又猶猶豫豫地繞回來。
「我現在也在A市。」她問,「你大學過得還好嗎?」
方灼掀開眼皮,冷冷地瞥向她。
她佯裝熟稔的方法沒能起效,表情快要維持不住,又拉不下更多的面子。
「你運氣挺好的,後來還去A中了。」她語無倫次地說了兩句,窺覷方灼的神色,「看來你爸爸對你挺好的……」
「灼灼。」
女生絮絮叨叨地說到一半,被身後響起的聲音驚得打了個哆嗦,偏了下頭,嚴烈已經從她身邊走過。
「親愛的,你的奶茶。」
嚴烈將杯子塞進方灼手裡,順勢攬住她的肩,抬眼掃向對面的人,眼神無聲詢問。
方灼只說:「我爸不能幫我考上A大,運氣也不能。」
女生還愣愣看著嚴烈,聞言很不敢相信地道:「你在A大?!」
「嗯。」方灼問,「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?」
「沒有……我先走了。」女生倉惶道。
她埋頭走了兩步,又回頭短促地說了句:「對不起。」
等人逃遠,嚴烈才問:「她是誰?」
「以前的同學。」方灼沒了看書的心情,將關鍵的一段讀完,把書本合了上去。
嚴烈想起方灼剛來A中時沉默寡言的性格,多少也能猜到她在以前的學校過得並不開心。只是她從來不提,好像是一件不甚重要的小事。
方灼提及的語氣也是淡淡道:「大概我以前真的不討人喜歡吧。」
每天穿著破舊髒亂的衣服,從來跟不上同學的娛樂方式,重複單調而枯燥的生活節奏,不喜歡附和集體的意見。
她的過於早熟讓她顯得不合群,而她又沒有優秀到可以讓別人敬佩的地步。
人越小,越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惡意,甚至很多時候並不明白自己的目的,只是任性地選擇了排擠、冷漠。
人生際遇無常,沒想到冷眼相看的兩個人,今天會以這樣的態度在這裡碰面。
方灼恍惚地想,自己應該真的變了很多吧。
「胡說八道了吧?」嚴烈抱緊了她,「我們學校那麼多優秀的人都喜歡你,你還不討人喜歡?還有我呢?我不夠具有代表性嗎?」
「那只是因為我改了。」方灼很客觀地分析說,「如果你跟我一起長大,你多半也不會喜歡我。」嚴烈不平申訴:「竇娥是冤死的,你男朋友也是。」
方灼低頭喝了口奶茶,冰涼清甜的液體給大腦帶來一分愉悅。她見時間差不多了,說:「走吧。」-
老班出門得也早,風風火火到了酒店,喊四處遊盪的學生們都趕緊過來。
班級群里久違地熱鬧起來,全是各種玩笑跟寒暄。
很快有學生到了,跟眾人彙報現場的情況。
一張張刷過去的合照里,老班各有各的醜樣。氣得她發表情包大罵,斥責這幫男生不入流的拍照技術與恐怖的審美。之後開始拒絕拍照。
過了幾分鐘,重新發上來的照片里,人物形象明顯改善許多,加重的濾鏡和恰好好處的美顏讓老班大為滿意,願意繼續做人形背景板供他們打卡。
方灼跟嚴烈到包間的時候,裡面已經有二十來個人了。
趙佳游見到嚴烈,大喊了聲,一幫人簇擁而上,拉著他去角落聊天。
魏熙也擠眉弄眼地上前,拖著方灼去隔壁桌落座,在她耳邊竊竊私語。
一年多過去,老班跟之前相比好像沒什麼變化。而且這次為了出來見他們,特意化了妝,看著比高三那會兒的氣色還要好很多。
幾個男生點了箱啤酒,老班喝了兩杯,被眾人纏著說話,跟他們聊起高中的往事,忍不住感慨萬千。
她指著幾個學生,說出了當時對他們的擔憂,摸了摸耳邊的碎發,苦道:「我當時頭髮大把大把地掉啊。還好你們幾個有點良心,沒辜負我的好意。」
被她提及的幾人羞澀輕笑,端起飲料給她敬了一杯。
「你們這一屆的學生都很懂事,挺好的,我們這顆心也算沒白操。」老班伸長脖子,在人群中找到嚴烈,指著他道,「多虧了烈烈。他幫了我很多忙。老師雖然平時罵過你,但老師特別為你驕傲。」
嚴烈笑說:「因為您也是我很尊敬的老師。」
老班緊抿著唇角,跟他隔空碰了下杯,感動點頭。
魏熙用手肘碰了碰方灼,將張開的五指緩緩收攏,握緊在手心,問道:「姐妹,請告訴我,你是怎麼追到這樣一個優質的鋼鐵直男的?」
邊上幾個女生跟著湊了過來,表示想要聽課。
這個問題方灼很不好回答。可對著她們真誠渴求的眼神,又不好意思說不知道,搜腸刮肚一陣後,遲疑地道:「縱……縱容?」
魏熙抱著她的手臂貼近了她,求教道:「縱容直男?有沒有具體的指導操作?」
方灼回憶了遍,勉強找出點攻略來,說:「偶爾答應他一些任性的要求,理解他幼稚的想法。他生氣的話,稍微哄一下吧。」
魏熙代入品位了下,沉痛道:「你這是讓我們迎面給鋼鐵拍一板子啊……我做不到!」
「方灼!」老班在那邊叫了聲。
方灼大步過去。
老班握住她的手,迷離的眼睛注視著她,說:「真好,我看見你們那個短視頻了,還每天都追。你舅舅自己開店了,生意挺好的,你也可以安心讀書了。」
她說著動容起來,眼角濕潤:「其實老師一直都知道,你不會有問題,因為你是我見過最有韌性的學生。熬過那一段,這個社會該回饋你的努力了。」
方灼頷首,認真道:「老師,確實我有一個問題想了很久。」
老班道:「你說。」
方灼問:「那段視頻拍得那麼丑,你們到底是怎麼認出我的?」
眾人哄然大笑。
「很精神啊!」老班說,「你在老師心裡就是最漂亮的!」
方灼跟著笑了起來。
老班喝得有點亢奮,酒氣上頭,臉頰都紅了。走出酒店後,被她先生接走。
離開前,她又回過頭朝著眾人道:「你們都有很光輝的未來,我做老師,就是為了看見這個。但是你們永遠不要忘記繼續提升自己,未來很長的。」
他先生說著「好好、知道了」,架著她的手臂抱她離開。
眾人商量著要去哪裡玩,最後趁著黃昏暑氣漸消,沿著防洪壩散了會兒步。
再晚一點,外地的學生要回去了。一場狂歡到最後,平靜地結束。
嚴烈依舊打著傘,牽起方灼回家-
嚴烈的卧室里,當初那盆從學校帶出來的多肉已經分栽了。用各種陶瓷製的小盆栽擺滿了窗檯。
為此他特意去學了怎麼照養多肉植物,應該要如何控制澆水和日晒量。
他帶方灼去看,指著那個插在泥土上的草編人說:「要壞了。」
方灼心說本來就是壞的,被他修剪過,延長了壽命。
「有點可惜。」嚴烈小心摸著已經褪色的紅色披風,說,「這是你和我的東西。」
方灼「嗯」了一聲。
嚴烈說:「所以你快送我個新東西,不會壞的,我可以存很久。」
方灼露出迷茫的表情,腦海中第一時間響起句廣告詞:「鑽石恆久遠,一顆永流傳。」
可是她買不起鑽石,而且她並不大能認同碳的價值,嚴烈最好還是不要想了。
她謹慎地說:「我……我給你送個標本?也是永久的。」
「標本?!」嚴烈眨了眨眼睛,驚訝道,「你送我條圍巾,送我封情書,或者別的什麼都可以。標本……方老師,我有點理解不了。」
「哦、哦,好的。」方灼反應過來,連忙為自己開脫,強行解釋道,「我是說,乾花。因為好看。」
她蹩腳的借口讓嚴烈笑了出來。
方灼很曉得他的弱點,繼續道:「跟你一樣。」
「謝謝。」嚴烈果然感動道,「那乾花標本我也喜歡。」
方灼點頭:「嗯。」
兩人坐在窗檯前,靜靜吹著晚風。
天幕隨著邊際處最後一絲紅線,徹底黑了下來。
方灼說:「今天魏熙問我,你為什麼喜歡我,其實我也有點想不清楚。」
嚴烈趴在桌上,側著臉,目光溫柔地看她,笑道:「你說是為什麼呢?」
方灼沉默,用手撥弄著翠綠的葉片。
半晌後,方灼說:「總不能是因為我平易近人?」她剛跟嚴烈接觸的時候,似乎還挺冷漠的。
「因為你可愛,」嚴烈說,「浪漫。」
「浪漫」這個詞讓他覺得有點好笑,補充道:「只有我能理解的那種浪漫。」
方灼覺得他在嘲笑自己,而且非常明顯。
「應該還是有很多人能接受的。」
草編人的披風被吹得向上揚起,像一個無所畏懼的小人。
嚴烈的聲音輕緩低沉,笑問道:「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?」
方灼問:「在想什麼?」
嚴烈抬手,虛指向窗外的高空某處,說:「看見外面的月亮了嗎?」
方灼順著往外看去。
但是今天晚上根本沒有月亮。
「如果你是一面,我是另外一面,隨著引力的轉動,有各自的陰晴圓缺。天氣陰沉,你不開心的時候,我可以把你藏起來,這樣別人都看不見,只有我能碰得到。」
嚴烈細長的手指描繪出一個模糊的輪廓。
「你在哪裡,我都知道。」
「你是我不能缺少的另一半。」